浴 锅
单铭渝
现在愈发鲜见了,但在以前的苏南,尤其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洗浴锅。
浴锅似做菜的镬,实不过是一口稍大一些的铁锅,砌在方方正正的灶台上,隔一堵墙,外接灶膛。倒也见过个别人家,别出心裁地,砌了浴锅在厨房后边,与炒菜的镬共用一个灶膛。而大多数的,在后院别砌一间矮矮的小屋,隔成两爿,农具柴草一并搁外室,内室更加逼仄,一口方正的大锅和一溜窄窄的水泥架子,算是搁置毛巾和换洗衣物,其余尺寸之地落个脚罢了,转身都有些困难。
空间的狭窄显然不能束缚一个猴孩子的皮劲儿。浴锅三面靠墙,周身的台面铺了瓷砖。儿时每次洗浴锅,我都麻溜地脱了衣,跳到灶台上,扶着墙,踩着浴锅边缘吧嗒吧嗒地跑,想象自己是飞檐走壁的女侠,稳稳当当健步如飞。铁锅热起来很快,脚底传来的灼烫的感觉,像一阵短暂的电流贯穿全身,在氤氲着热气的模糊的小屋里,格外清晰。外婆拿着我的浴巾坐在灶台边上,试图抓我下锅洗澡,我撩一捧水洒她,再咯咯笑着跑开。外婆嗔怒地骂“细赤佬”,掺进浓浓的乡音,一边试了试水温,白我一眼:“再不洗我让你外公先洗咯!”我方才乖乖地噗通一下滑进锅里。
旧时洗澡的水都从井里打上来,灶膛中添柴加草,约莫三四分钟就将浴锅中的水烧得微烫。这时便不再消些柴火,铁锅的余温恰给锅中洗澡的人些许灼热而不至于烫伤的快感。若是冬天,水冷得快,只需在里边喊一声,外室的人闻声添把柴火,旺了火候。
以前一家子人洗澡是用一锅水的,传统些的家庭,按辈分大小,男丁优先,再是女眷。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些可怕,但当时却觉得理所当然。事实上,几个小辈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先洗的人能享受更干净的水,因决顺序的终是长辈,抢“头汤”成了每个晚上必须惦记着的事儿——早早地扒拉完晚饭,拥在烧柴的外婆身边,甚至争着帮忙烧柴火,都是为了抢到“头汤”。所幸我从小被外公宠着,水一烧滚,外公总招呼我先洗。我心安理得地在锅里扑腾,外婆却往往不允许我洗得太久,总是在我要求添柴时,一边用火钳捣鼓灶膛,一边装模作样地吓唬我:“水要烧滚了,可以把你煮熟咯!”一听这话,加之水温的确烫了起来,我吓得哇哇叫唤,哭哭啼啼地乞求外公偷偷给我加些冷水。
一般人家的浴锅都有一块“乌龟板”,即一块四角弧形,中间厚四周薄的木垫子,垫在浴锅底,洗澡时坐在上面,便不觉烫。也有些人家用皮垫代替,或者用破旧的衣服布料缝缝补补,做出块厚实的布垫子来。市面上普通棉质毛巾是隔不住铁锅的灼热的,因怕我烫伤,外婆专门替我缝了条麻布浴巾,铺在浴锅壁上,才放心地让我躺下来。安不安心的,还是砌浴锅的工艺,倒也颇有心思。在旧时,只有手艺顶好的工匠才能被请来砌浴锅。工匠会在浴锅周围多贴一层薄薄的瓦片,保证传热均匀,又免锅壁过烫。农村的老人说,只有没洗过浴锅的“新手”才会被烫着。洗久了,便知道浴锅哪里太烫,而哪里却正好能够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享受。手工的物件多多少少有些人的灵性,哪怕是口墨黑的锅子,也总有某处与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儿时的我对浴锅始终存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我常常无法抑制地想象它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将我吞没进茫茫的墨黑中。而当我赤身裸体地泡在温热的水中,隔着一层铁壁,清晰地感知到火苗的舔舐——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人类鲜少能够如此坦诚地将自己交给这样一种最原始的自然力量,脊背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知到火焰的温柔或者炽烈。那种若即若离亦避亦趋的关系难以言喻,小小的我虽然始终忌惮着一种“被煮”的别扭的感觉,却依然迷恋于这场微妙关系中的游戏——一边黏在“乌龟板”上提心吊胆,一面又放肆地舒展脊背、胳膊、脖颈,贴着灼热的锅壁。连同浴锅周边的灶台都有些温热,后脑勺枕在灶台的瓦砖上,总有淡淡的水泥与柴木混合的气息挥之不去。
内室用的钨丝灯泡,用一根歪歪扭扭的铁丝缠绕着挂在屋顶上。姜黄色的灯光在弥漫的水蒸气里摇摇曳曳。那扇总也关不上的木门被烘得温热,从门缝中漏出一点朦朦胧胧的姜黄色灯光,裹着水汽——那倒是未得“头汤”的人方得赏玩的景致。四周白晃晃的水泥墙面在一日日烟熏雾缭中染了水渍,爬满了龟裂的斑纹,隐隐泛着青黑,杂些潮湿的霉味。浴锅在火上架了几十个年头,周围渐渐翘起了片片墙皮,加上描边似的裂纹,像极了簌簌生长的青苔,在陈穆的老房子里葳蕤。印象中的那间小屋子永远浸泡在白茫茫的热气中,像吸足了水分的海绵,沉甸甸的。似乎伸出手,就是成片的云朵。儿时颇爱插画版的《红楼梦》,便总在这时想象自己身处云雾缭绕的太虚幻境,无奈小脑袋里并无一词一句可供我在此情此景下学宝黛赋诗,于是往往在仰着脑袋欣赏“云雾”时,渐渐打起了盹儿。
睁开眼睛时,往往已被外婆从浴锅中捞了起来,用一条大大的浴巾裹着。我打着浓浓的哈欠,任由外婆摆弄。外婆抱着我打开了内室的门,白茫茫的水气也呼啦一下溢了出来。后院夜风凉意侵人,我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却通体温热。仿佛金庸先生笔下通过了渔樵耕读的黄蓉,由一灯大师为其打通任督二脉。我携了一身发红的皮肤和淡淡的灼痛,身体有一种焕然而通畅的快感。
院落的墙角开了一排黄色的花朵,风吹过时窸窸窣窣地颤动。没有香味,倒是夜风裹挟了泥土的淡淡的腥味,抚摸过三角门楣上娟秀的浮雕,和深灰色的潮湿的墙体,搅拌着这个时间凝固了的陈旧的院落。我问外婆,这是黄玫瑰吗?什么黄玫瑰,乌七麻黑地开一夜,大概就月见草。
后来,农村渐渐富了起来,许多人家陆续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外公却不愿意跟这趟潮流。反而是母亲力劝,理由是如今的井水渗进了农药,越发的不干净了。最终两人各退了一步,保留着浴锅,只在墙上通条水管。注了水,外婆还是照例坐在灶膛前拾柴、烧火。大家都不再议论,只有我常常默默地寻思,他们可是和我一样,当敏感地嗅出自来水中鬼鬼祟祟却拿它无可奈何的消毒水气息时,会怀念曾经的井水,甘冽得平心静气与世无争,掬一捧便能一饮而尽。
自读书后,我便住进了城市,有宽敞的浴室和明亮洁净的浴缸。冷静而疏离。外婆摸了摸冰凉的浴缸,叹气说:“这哪有乡下的浴锅暖和!”我站在一旁,拼命地点头。我再没能像儿时一样,无拘无束在铺满碎石子的小路上,在泥泞的田埂上,在野草杂生的水塘边玩得邋遢狼狈,然后颇为豪气地拉开浴室的门,没心没肺地泡一次澡,在使人的骨头都酥化的温热里酣酣地沉睡。是人的天性不具备足够留恋,还是前进的生活强迫抛弃蜕除下来的旧壳。故乡的那口浴锅,连同浴锅里盛满了的淡淡的乡愁,对于很多人来说,成了必须要扔掉的裹脚布。仿佛不扔掉那些羞于提及的逼仄斑驳的过往,便无法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于我而言,于学业的焦头烂额,于生活琐事的力不从心,城市的生活多了缤纷也多了恼人的复杂,携一身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时,再没有一声“水烧好了”的呼唤,也再没有一间蒸腾了尘埃的屋子在等待我。我站在花洒下,恍恍惚惚地想起那扇总也关不紧的陈旧木门,漏出的一点陈旧的姜黄色。那些活跃在模糊记忆中的曾经,便如裂痕,坍塌成分分秒秒的断层。蚊虫,水汽,聊胜于无的灯光,噼里啪啦的烧柴的声音,以及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消散开来的花露水味,都成了回忆里让人上瘾的毒品。
多想再听一次用力推门时滑槽里如雷滚过的轰隆之声,然后在扑面而来的茫茫的水蒸气里重又看到交叠的过往,泪流满面。
(作者单位:江苏省宜兴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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