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厢记·长亭送别》通过提炼典型意象,描摹人物心理和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法,熔铸成了以秋景、别事、愁情为基础的意境美,达到了王国维提出的“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之标准,千百年来打动了无数有情人。
关键词:长亭送别;意境美;秋景;别事;愁情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从古而今,《西厢记》[1]都被公认为第一流的作品,然而理由却未尽一致,有的学者称“《西厢记》的最成功之处,在于它深刻、真实而又血肉丰满的人物塑造”[2],还有的学者则表示“《西厢记》因其无比优美的曲文和浓郁的抒情性,而被视为古代诗剧的一个范本”[3],众口纷纭,莫衷一是。幸而,作为传统戏曲评论集大成者和现代戏剧评论开山祖师的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史》中给出了一条明确的标准——“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4]以文章艺术而言,《西厢记》最好的一折无疑是《长亭送别》。那么,《长亭送别》的意境又何以高妙呢?同样用王先生的话来说便是“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 [5]。仔细赏析原文,笔者发现《长亭送别》其实是架构在秋景、别事、愁情组合成的意境上的,于景中别,因别伤情,融情于景,融筑成了一片浑融完整的意境,打动了千百年来的无数有情人。
一、秋景
“写景则在人耳目”,即状物需生动形象,而要达到生动形象,则必须善于提炼典型意象。正如《牡丹亭·惊梦》一折将“喜柔条于芳春”刻画得淋漓尽致一般,《长亭送别》把“悲落叶于劲秋”描摹得曲尽人情。开篇〔端正好〕一曲仅25个字就达到了状秋景之极,在艺术上近于炉火纯青的水平。
首先,“碧云天,黄花地”明显化自范仲淹《苏幕遮》中的“碧云天,黄叶地”,而换“黄叶”为“黄花”,又让读者联想到李清照《声声慢》之“满地黄花堆积”。碧云满天,黄花遍地,色彩绚丽而情韵苍凉,既点明了离别的时间,又奠定了诗性的基调。而所谓“散西风满天秋意”,“西风”本是秋季常见的一景,着一“紧”字境界全出,暗合柳永“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之意,让人顿觉铿锵激越。“北雁南飞”只是自然现象,却给人以“春与秋其代序”、“恐美人之迟暮”的紧迫感,再加上“衡阳雁去无留意”,连鸿雁这个信使也飞走了,楼中佳人又如何能等到“雁字回时”的圆满呢?有了这样貌似粗疏,实则意蕴深远的描摹,作者也就不愁秋景不能逼肖纸上了。最后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全化自《董西厢诸宫调》中的“谁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然而两者又有不同,“尽”字是空间概念,言层林尽染;“紧”字是时间概念,言人同此心,将男女主人公的一次离别延伸向天下有情人的千万次离别。董解元用男子声腔,其势大,故沉雄悲壮;王实甫用女子音韵,其情真,故婉转缠绵。将“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糅进“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自然想象中,是王实甫的神来之笔,这样改造,无疑也更适合女旦主唱的实际。
总而言之,言辞娴丽,感情细腻是王实甫词章最大的特点。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提出“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6],很多人以为此“自然”是指关汉卿式“雄肆”或者马致远式“清俊”,但笔者却觉得“自然”并不都是不事雕琢,也应该是写景状物的真实典型,必得言非此时此地必无之景,必得使此景如在眼前,方算大家。在这个意义上,王实甫创造了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在元代的俗体和变调,仅凭一支〔端正好〕便奠定了作品在千古秋词中的卓越地位。
二、别事
“述事则如其口出”反映在《长亭送别》之中,主要是对崔莺莺复杂心理的描摹。莺莺是一个圆形人物,从前文“赖简”之变已可窥见其内心的矛盾重重,因此,当她迫于母命,不得不在“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的情况下送爱人进京赴试时,心情是很复杂的。在“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的整体感受下,我们可以发现,莺莺在长亭别宴上的唱词是多重指向的:
一是对往日恩爱的怀念。离别之所以让人痛苦,都是源于当日的《惊艳》、《赴约》和《酬简》。面对着“破题儿又早别离”的现实,莺莺不禁一次次叨念起了“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的幸福。所谓“不思量,自难忘”,在失去前夕,甜蜜的回忆让人格外难舍。
二是对此刻相亲的期盼。既然往事已矣,莺莺不免转而期待此刻相依,想着“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盼着“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这种心态,关汉卿说起来便是“别离易,相见难,何处锁雕鞍”。
三是对自身情感的掩饰。莺莺毕竟是相府千金,无论内心怎样缠绵,表面上也不得不端庄自持。可怜她“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只能“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此句与相传为唐婉所作的《钗头风》“怕人询问,掩泪装欢,瞒!瞒!瞒!”极为相近,将女儿柔肠描绘得纤毫必见。
四是对别后生活的设想。此刻已然如此,将来又当如何呢?是不是只能“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合欢未已,离愁相继。前方等待着莺莺的,只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的日子。这种对未来的设想,随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主人公从男子转为社会生活面狭窄的女子而显得特别灰暗。
五是对离别原因的否定。“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的痛苦让莺莺自觉地“寻思起就里”,并对离别原因做了断然否定。不过是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居然“拆鸳鸯在两下里”,这让莺莺“恨塞满愁肠胃”,并且最终违抗母亲严命,叮嘱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这就是莺莺性情的光辉所在,有了“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执着,感情才显得分外可贵。
六是对远行夫君的挂念。顷刻间,分手在即,莺莺转而叮咛起了爱人“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一字一句,恳恳切切,俱是莺莺的真心,便如同古诗里的女主人公,无论多么怨恨“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的现实,也不会忘记最后加上一句“努力加餐饭”,一腔情意外现出来就是对爱人生活细节的关心。
七是对爱情前途的忧虑。古来便有“女也不爽,士贰其行”,虽然眼前两人信誓旦旦,可分别后鸿稀鳞绝也是很可能的。而一旦张生停妻再娶,已委身于他的莺莺便会遭遇爱情与前途的双重毁灭。因此,曲文中,莺莺最后深情地叮咛夫君“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无独有偶,刘庭信《双调·折桂令·忆别》中也有“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的妙语,虽然后者更加直白大胆,但实在可视为对莺莺的一行趣解。
如此层层叠叠地勾勒闺阁女子的心情,足见王实甫的高妙所在。虽然代言体在古代文学中数见不鲜,但在唐诗宋词中常常表现为片断性的思维和定格的情态。到了元代,世俗之风兴起,混乱的时代旋律下女子形象反而显得更加鲜活,既出现了“更闰一更妨什么”的呼唤,又出现了“只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的认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以体物精工为能的王实甫才能做到极致的“述事则如其口出”,为古代文学艺术长廊增注了一个动人的少女形象。
三、愁情
最后,“写情则沁人心脾”是言其能打动人心。高明在《琵琶记·副末开场》中就说过“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要营造混融完整的意境,作者不得不在“情”字上多下功夫。而《长亭送别》之情,也就是黯然销魂的别离之愁。
想人生最苦离别!所谓“别字儿半晌痴呆,离字儿一时拆散,苦字儿两下里堆叠”,这别离之愁是古往今来文人们常写的旧题。单是戏曲中,就有汉元帝别昭君的“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也有文姬入塞的“一寸柔肠便一寸铁也,痛得似痴绝”,还有王娇娘离别申纯的“便做似死和生离别永”。别离之词,各家皆有所长。那么,如何将《长亭送别》之情写得新,写得浓,就成了王实甫的难题。作为一个国手,他选择了反复和用典两大利器。
先看看反复,《长亭送别》中写哭泣动作的有十处,直接用了“泪”字的就有七处,比《诗经》中的重章叠唱翻了几倍。泪落连珠子却不让人觉得拖沓,王实甫实在花了不少心思。开篇说“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点明主题,铺张氛围;“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用夸张手法极言泪之多;“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又转写流泪的情态,欲诉还休;“暖溶溶的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言离人之痛,玉醅无味,饮水似泪;“淋漓襟袖啼红泪”既照应首句,又用《拾遗记》中薛灵芸泪凝成血的典故,写出了莺莺哭泣的娇态;“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复用夸饰,气势极强,最后以“阁不住泪眼愁眉”做结,将莺莺的忧愁和留恋收束成了一种凄艳的形象。大音希声,在这种细节之处,往往最能看出一位作家的水平。
再说说用典,在《长亭送别》中,王实甫做到了工整优美而毫无匠气。比如〔幺篇〕“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化自“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却显得更加缠绵;〔耍孩儿〕“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化用刘禹锡“未饮心先醉,临风思倍多”而增添忧愤;〔一煞〕“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让人联想起《诗经》中的黍离之悲,眼前自然浮现出莺莺形单影只的倩影;〔收尾〕“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明显源于李清照“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改造之后更见愁情的多、广、重。
综合了反复和用典两种艺术手法,王实甫成功地将离愁别恨写出了新意,其构思之密,用心之巧,让人叹为观止。大概是意犹未尽吧,王实甫另外又写了一支散曲《中吕·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中间一段可以视为对《长亭送别》的补充“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这几句字字凄苦,写出了“黯然销魂”在女性主体心中的延伸和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