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诗意的发掘
---浅析汪曾祺小说
王秀娟
周作人曾说:“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用审美的眼光,从生活中发现诗意,欣赏诗意。废名建构的黄梅故乡充满诗意,《桥》中的少女琴子过桥时看了一下桥下的水流,作者便写道:“琴子过桥、看水,浅水澄沙可以放到几上似的,因为她想到家里的一盘水仙花。这里,宜远望,望下去芳草绵绵,野草缀岸,其中则要心里知道,不见,琴子却深视,水深无鱼,足见沙了,与水并是流——桥上她的笑貌。”每日都会发生的过桥的行为在作者眼中是如此的美:小河水清见底,花草茂盛,少女在桥上临水而照,笑靥如花。这简直就是一首诗。“走路是在树林里走了一圈,有时听得斧头斫树响,一直听到不再响了还是一无所见,那个小庙,从这边望去,露出一幅白墙。”这段文字与王维的诗《鹿柴》有着相似的意境和旨趣: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沈从文营造的湘西世界也处处充满了诗意,《月下小景》中青年情侣为了捍卫爱的忠贞,同时服毒,微笑着躺在鲜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待死亡的到来,画面凄美。《边城》中,傩送为了得到翠翠的爱,为她唱了三天三夜的歌,他对翠翠的感情纯粹而热烈;祖父为公家摆渡,从不收过渡人的费用,若过渡人给了钱,他也一定要退还,实在退不回,就用这些钱买来茶叶烟草,供过渡人享用。人们保持着自然本真的状态,花开花落,春去春回,这美好的世外桃源到处充满诗意。林徽因也是生活中诗意的发现者与追求者,她在与梁思成遍访北京四郊的古迹时曾写到:“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是‘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建筑意’的愉快。”“美”是他们的信仰,从生活中寻找美,发现诗意,是京派文人共同的追求。汪曾祺继承了京派这一传统,他热衷于从俗世中寻找凡俗的诗情。
日常普普通通的景物在汪曾祺的眼睛里也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美:“校园里的鸟声像一缸蜜,越来越浓。鱼在池里。椄喋水面浮萍,浮萍上有小虫子。”(《待车》)校园中的景色美的令人心醉;“下午常在校门外不远处一家可以欠账的小茶棚中喝茶,看远山近草,车马行人,看一阵大风卷起一股极细的黄土,映在太阳光中如轻霞薄绮,看黄土后面蓝得好像要留下来的天空。”(《老鲁》)饿着肚子尚有心思看黄土在太阳光中飘,看黄土后的天空,这双眼睛对于诗意的寻求是多么犀利啊!“--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虽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鸡鸭名家》)相逢不出手的寒冬,能感觉到饶有清兴,大概只有执着地寻美的眼睛和心灵才能发现吧!“牙疼若是画出来,一个人头……从脖子到太阳穴扭动一条斑斓的小蛇,蛇尾开一朵(什么颜色好呢?)大花,牙疼可创为舞,以黑人祭天的音乐伴奏……”(《牙疼》)作者能将令人痛不欲生的牙疼和斑斓的小蛇、哀楚欲绝的音乐联系起来,除了超凡的联想、想象能力,其独特的审美眼光也颇为人敬佩。“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受戒》)普通的农家小院,在作者看来就像是天国中的美景。普通的山水树木,普通的花鸟虫鱼,汪曾祺却能娓娓道来,津津有味,源于他有一双寻找美的眼睛,有一颗感受诗意的心灵。
在作者笔下,寻常人物的身上也充满诗意。不必说饿着肚子,没钱交电灯费还能高谈阔论,无忧无虑,兴致勃勃的学校老师们(《老鲁》);不必说在船上卖唱,配合得天衣无缝“如藕于花,如花于镜,无所凭借,亦无落著,在虚空中,在天地水土之间”的盲人父女(《邂逅》);不必说解救沈沅于黑暗无助中的赵所长(《寂寞与温暖》);不必说“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的大淖的姑娘媳妇们(《大淖记事》);不必说“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的高北溟(《徙》);也不必说卖果子的小贩叶三与大画家季匋民的高山流水遇知音(《鉴赏家》);单是村姑小英子与小和尚明海之间纯真美好的恋情,就诗意无限,让人回味无穷: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这哪里是村姑与小和尚的故事,此情此景分明就是一首活泼优美的诗歌,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一支悠扬辽远的横吹牧曲啊!
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同样令人心神摇曳,欲罢不能:
十一子到了淖边。巧云踏在一只“鸭撇上”上(放鸭子用的小船,极小,仅容一人。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边。大淖人谁都可以撑着它到沙洲上挑蒌蒿,割茅草,拣野鸭蛋),把蒿子一点,撑向淖中央的沙洲,对十一子说:“你来!”过了一会,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大有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韵味与诗意,又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凄美。
寻常的人物,汪曾祺也能用自己的一双慧眼发现他们身上的诗情画意。
日常生活是琐碎而乏味的,汪曾祺却将日常生活上升到文化的高度加以观察和欣赏,并从中发现了无穷的诗意。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汪曾祺对吃是饶有兴趣的,但吃在他不仅是为果腹,还是一种流光溢彩的人生境界。《老鲁》中提到学校的老师们吃豆壳虫,“豆壳虫味道有点像虾,还有点柏叶的香味。因为它只吃柏叶,不但干净,而且很‘雅’。”《异秉》中王二的熏烧绝活:“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 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买多少, 现切, 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 抓一把青蒜, 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 里面衬上豆腐皮, 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 封了口, 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 成一个葫芦形。”《仁慧》中的素斋“香蕈(即冬菇汤);荠菜、香干末作馅,包成薄皮小饺子,油炸透酥,倾入滚开的香蕈汤,嗤啦有声,以勺舀食,香美无比。”《皮凤山楦房子》写到朱雨桥家乡的食物:“朱雨桥吃了家乡的卡缝鳊、 翘嘴白、 槟榔芋、雪花藕、 炝活虾、 野鸭烧咸菜。”《八千岁》中的晚茶“‘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葱花、猪油……入油炸熟。”……在小说中,汪曾祺持一种欣赏态度的都是一些家常菜,与他在散文中谈到的干丝、豆腐、咸鸭蛋、咸菜之类异曲同工,都是平民百姓的日常吃食,但就是从这些日常吃食中,汪曾祺发现了诗意。“吃在汪曾祺看来, 不仅仅是一种生理性的满足, 更成为人生最惬意、最自由、最洒脱的一种精神状态, 一种美的形式。朱光潜所说的‘艺术和美也最先见于食色。汉文‘美’字就起于羊羹的味道’的观点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得到了具体的阐释。”确实如此。
汪曾祺同样用充满诗意的眼光看待人们的日常活动:食不果腹时,老师们到山上挖野菜吃,称之为“采薇”(《老鲁》),大有伯夷、叔齐之风范;余老五平日无所事事,炕鸡时“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平日里只会看人赌钱的陆长庚用一根篙子能让鸭子欢欢喜喜地从四面八方奔向他的小船四周(《鸡鸭名家》),读者得以一睹炕鸡、赶鸭的绝活;从职业中解放出来的孩子潇潇洒洒地喊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职业》),为他心酸的同时又感到些许的欣慰;在戴车匠的操作下,狭狭长长轻轻薄薄的木花随着旋刀悦耳的吟唱着(《戴车匠》),这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创造美;荸荠庵的和尚们杀猪打牌放焰口,自由自在无拘束(《受戒》);保全堂的陈相公每日收药时看看天上的彩云,心旷神怡(《异秉》);蔡德惠每天早晨坐在窗前低头看书,做卡片,享受着植物分类学的美(《日规》);老白每日化纸之后关门独坐的怡然自得(《故人往事 收字纸的老人》);如意楼的胡二老板每天早起各处巡视,与师傅们一起做工迎客的精气神(《故人往事 如意楼和得意楼》)……看似单调、乏味的日常活动在汪曾祺笔下就像一首饱含生命的优美乐曲,悠扬动听,充满诗意。
汪曾祺说他“不想对世界进行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严峻的拷问;也不想对世界发出像卡夫卡那样的阴冷的怀疑。”而“作家就是要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从他的文章里,我们确实看到了普通人的美和善,感受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无限诗意,也愿意享受这充满欢乐的世俗生活。日常生活也因此在他笔下获得了一种更加真实的生命, 一种洋溢着温馨、和谐与诗意的生命。
(作者单位: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沣水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