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的女性
——以冯沅君小说为例
伊 文
冯沅君是“五四”时期第一批现代女作家之一,她创作的文学作品大都是短篇小说,处处体现着她独特的女性意识,在现代文学史中有着不可忽略的价值和意义。本文主要通过文本细读,在以往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来更深入探讨冯沅君小说中的“戴着镣铐跳舞”的女性,即“五四”叛逆女性在争取自身解放时勇敢、恐惧兼有的双重性,从而揭示出冯沅君在构建现代爱情理念的同时又表现出向封建礼教、观念及行为规范妥协、无奈的复杂性。
1923年,冯沅君开始了文学创作,她的创作时间并不长,作品也不是很成熟,但她作品中所反映出“五四”现代女性的大胆反叛精神却为现代文学增添了一道亮丽风景线,是我们不容忽略的。她的几篇小说更是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那是在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不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写照。”也就是说,“五四”青年女性一方面在接受西方新思想的洗礼下大胆有勇气地与封建礼教抗争,另一方面又由于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以及自身脆弱的本质性格等原因很难彻底地反叛封建传统。
在冯沅君的小说中,大多主人公是通过爱情来作为他们反叛的途径和方法,冯沅君通常把这种爱情放在母女之间、男女之间来进行讲述,这也是本文的一个研究角度,来深入揭示出冯沅君在构建现代爱情理念的同时又表现出向封建礼教、观念及行为规范妥协的复杂性。
一、《隔绝》、《隔绝之后》、《慈母》、《误点》、《写于母亲走后》这五篇小说,主要情节都是对女主人公面对“母亲的爱”与“情人的爱”发生矛盾冲突而无法抉择的矛盾心理的描写。换句话说,这种矛盾冲突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追求自由恋爱之间的冲突,是封建父权文化与女性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这是特定时期新旧社会交替女性生存状态的特殊体现。
孟悦、戴锦华曾从中国历史文化的角度入手,阐释传统女性是怎样慢慢被囚禁于家庭的牢笼里。她们认为:在一个皇权、族权、父权合一的中央集权等级社会中,传统家庭是以男性为标志的,家的秩序是严格的男性秩序,女性的一生也受家庭的规定。《礼记》中写到“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因此,妇女在家庭中 从、服是她社会生存处境的统称。妇女在经济上和心理上都依附别人,女性的日常活动范围即她的家庭范围。《礼记》中还写道“男子居外,女子局内......”因此,男子“受命于朝”是社会生活的一份子,而女性“受命于家”被拒斥于社会之外,与社会生活隔绝,家庭成为女性一生的囚牢,她们没有自己的女性话语,不是家庭的主体。因此,女性对于家庭的反叛、封建父权文化的反叛迫在眉睫。我们可以在冯沅君创作的小说中找到这样的反叛女性。
冯沅君小说中的人物在男女爱情之间,不仅在思想意识上有追求恋爱自由的信念,而在行动的勇气上也是大胆和决绝的。《隔绝》中的纟隽华、《误点》中的继之、《慈母》中的“我”背叛了家庭,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甚至迟迟不想回家,为了追求恋爱自由而做出的一系列努力和行动,甚至认为“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她们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与不爱的人结婚。其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信念异常坚决,充分体现了觉醒的现代女性精神。
但她们也面临着一种困境,要不辜负母亲的爱,要不向封建父权退让和妥协。《隔绝》中“我”原可不必被母亲幽禁于房间,“我的姐姐责备我,说我不该回此地来看母亲,不然则鸿飞冥冥,弋人何篡?”“我”、纟隽华、继之回家,并不是不知母亲的用心,只是母亲的爱在牵引着她们。“试想想六十多岁的老母六七年不得见面,现在有了可以亲近她老人家的机会,而还是一点归志没有,这算人吗?”不过在回家之前,她都有了计划,实在不行,就选择赴死。尽管认识到两个不相容的思想观念是破坏他们爱情的主要原因,尽管宣称“在新旧交替的时期,与其作已经宣告破产的礼法的降伏者,不如作个方生的主义真理的牺牲者”直到不得已用死来捍卫自由恋爱,“我”也没有对母亲作为父权代言人的身份进行批判。甚至在临死前,纟隽华还留遗言对母亲说“……连累了你受社会上不好的批评。我的罪恶比泰山还要高,东海还要深,你看见了我死了,只当我们家谱上去了个污点,千万不要难受!”可见,女性“难以透过母女亲情去深刻地批判封建家长对儿女的专制态度、批判社会上的封建舆论。把母亲的父权立场与母女深情混为一谈,又不愿意放弃恋爱自由的原则,冯沅君只好让死神来调和母爱与男女之爱的矛盾。”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些女性在追求自由恋爱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主要是来自母亲的爱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主要原因是把母亲的爱与母亲的封建父权立场混淆了。
二、在1923年到1924年期间,冯沅君创作的小说中,男女之间的爱情问题,可以理解为是“五四”现代男女有没有自由恋爱权利的问题。这是现代男女与父母、社会之间的爱情外部问题,而不是男女双方之间爱情内部问题。这一点冯沅君与其他“五四”女作家有些不同,“她们不像张爱玲和苏青那样着重写恋爱关系中两性之间微妙的心里回合,也不像丁玲、白薇那样写女性自身内在经验。”冯沅君小说中恋爱中的男女的把爱情看做了一种信念,“这是一种以爱情为事业、为信仰、为使命,以爱情为战略的态度,这便是时代女儿的‘爱情’观。”所以这里的男女在爱情中有着完全一致的反叛立场,形成一种同盟。正如学者刘思谦所说,冯沅君小说中的男性和女性,是“复数主人公‘我们’”,“他们并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在行动而是两个人合成一个高度协调一致的共同体在行动。”《隔绝之后》中的纟隽华服毒自杀后,她的恋人士轸便也服毒自杀,实现同死的诺言。《旅行》中的“我”尽管因为他爱外出而闹一些小情绪,但这一切本质上都只是爱情热烈的表征,并未真正构成男女双方的爱情危机。
冯沅君小说中的纟隽华、继之、“我”都有一个封建包办婚姻的未婚夫,小说中我们看不到这些未婚夫们有什么让女主人公讨厌的品质,但女主人公却把未婚夫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没有交往和沟通,甚至连面都没见,怎么感觉会有这般深仇大恨?本人认为这只是作者想快速否定他们结婚的可能。而男主人公士轸、莪如、渔湘、志伦,小说中也没有描述他们与那些包办婚姻下的未婚夫们有什么不同的品性。每一篇小说,总是从男女主人公心中已经确立的爱情关系时做起,没有对爱情内部的反思,爱情怎样发生作者也没有交代,我们看不到他们爱情的稳定基础,这本身暗示了他们爱情的脆弱性,他们始终逃脱不出封建文化的窠臼。
小说中,对爱情中灵肉关系的描写,表现出男女主人公以及冯沅君深受封建文化中性不洁观念的影响。“试想两个爱到生命可以为他们的爱情牺牲的男女青年,相处十几天而除了拥抱和接吻密谈外,没有丝毫其他的关系,算不算古今中外爱史中所仅见的?”“我们的爱情肉体方面的表现,也只是限于相依偎时的微笑,喁喁的细语,甜蜜热烈的接吻吧。……饮食男女原是人类的本能,大家都称柳下惠坐怀不乱为难能,但坐怀比较夜夜同衾共枕,拥抱睡眠怎样?”我们认为,灵肉同一才是完整的爱情。他们对肉体欲望的节制和压抑是因为“他们是要以这种回避、排除性关系的行为换来自我的纯洁感,以自我纯洁感来维护自我尊严感、神圣感,堵住人言'的袭击,维护这叛逆之爱的神圣”,哪怕实际上“这道防线是极其脆弱的,也可以说是自欺。”众所周知,中国封建文化中,一直存在着灵肉分离的思维倾向,可见冯沅君及其笔下的男女主人公无一不受封建性爱观的影响,还没有达到像男作家郁达夫那样对性苦闷的大胆暴露,没有建立起以灵肉同一为尺度的现代性爱标准,始终是“带着镣铐跳舞”。
总之,冯沅君从母女之间、男女之间表现“五四”女性的爱情困境和所做的艰难反抗,真实反映了“五四”青年女性一方面在接受西方新思想的洗礼下大胆有勇气地与封建礼教抗争,另一方面又由于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以及自身脆弱的本质性格等原因很难彻底地反叛封建传统。揭示出冯沅君在构建现代爱情理念的同时又表现出向封建礼教、观念及行为规范妥协、无奈的复杂性。
(作者单位:西藏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