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梦

姚佳雨

知夏站在天台上向下望去，有一种眩晕感。朔风迎面扑来，密匝匝、黑压压如蝼蚁般攒动的人头充斥着饧涩的眼眶。“真是哪里都这么不堪”,知夏撇了撇嘴，又放弃了潇洒地纵身一跃的念头，转身大步往回走。却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向后仰去。

“啊——”疾速下坠的过程中，除了恐惧和失重带来的恶心感，再无其他。

呃，没有想象中粉身碎骨的疼痛，身下是灼热的毛茸茸的触感。知夏吃力地撑开灌了铅的眼皮，呆住了：蜂蜜般焦黄的阳光肆意涂抹在灼热的大地上，葳蕤的青草在她身下蔓延向澄澈的天际。奇形怪状的树在草丛中恣意生长着，一枚枚锃亮的铜板从树叶的微隙中叮叮当当地筛下来。暖风拂过，满地灿灿的圆影翩然起舞。

“天堂？！”知夏喃喃道。

“咔哒、咔哒……”一阵窸窣的秒针转动的声音传来。知夏偏过头，一只钟表？呃，没错，一只只有知夏半身高的钟表向知夏晃过来。一泡巨大的、透明蔚蓝的水球构成了表盘。里面萦绕的液体随着秒针的旋转悄然流动。

“我是只属于你的时钟，知夏。我为你建造了一个充满感受、思索和行动的时钟，用它来代替那个枯燥、单调、以愁闷来扼杀心灵，带有责备意味和冷冷地滴答着的时间。”钟表柔声道。

知夏一动不动的呆在原地，天哪！一只会说话的，表？

钟表又接着缓缓说：“两天，这是你仅剩下的。两天中，你可以决定重新回到生活轨道中，或者，永远沉睡。”

愣了一会儿，知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天嘛，足够啦，也没什么好留恋了，就算是和这肮脏的世界的最后道别吧。”她轻松似地说。

钟表却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日子流逝，就是带走我们希望保留的幻想。快点走吧，我们去孤月城完成你最后的道别。哦，对了，你可以叫我小钟。”

一路上，小钟一直唧唧啾啾说个不停，问这问那。

“诶，知夏你跳下来的时候害怕了吗？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知夏冷冷回道。

小钟偏头微微一笑，道：“其实，当一个人不肯承认他害怕的时候，也就是害怕得要命的时候。”

“好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知夏粗鲁地打断了对话，迫切地想转移话题。

“我呢，两天过后，完成使命，也就消失了。”接着，小钟带着羡慕的眼光望向知夏说：“真是愈知道时间的价值，愈感觉失时的痛苦呀。”

“咔哒、咔哒……”知夏忽然觉得刺耳。她想，她听到了生命流逝的声音。想起往日肆意挥霍的时光和小钟仅有两天的生命，知夏咬住了嘴唇，沉默不语。

……

不知不觉，月儿已从天边涌起，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鸟啼，粗嘎嘶哑，是乌鸦，一声声把月光叫得更黯淡了。

孤月城到了。

“吱呀——”知夏推开落满灰尘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

这时，小钟微笑着说：“知夏，勇敢地向前走吧，在磨难面前，精神上的坚强是我们抵抗罪恶和人生意外最好的武器。穿过漆黑的走廊，去做出你自己的选择。”

知夏也笑了，有多久没有这样真正地笑过了呢？“谢谢你，小钟。”她轻轻地说。然后转身，坚定地向着黑暗走去。

黑夜像一大滴露水将她紧紧裹住。“刷——”无数黑影在她身边翻腾，一幅巨大的银幕在她眼前展开，沉闷的色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画面中一个薄薄眼皮的女孩倚在天台的墙角，望着雾蒙蒙的夜空。女孩几乎像所有穿着肥大校服的高三学生一样，却又不一样。软软的头发服服帖帖地耷拉在耳侧，在厚厚的黑框眼镜下，却有一种与同龄人不符的忧伤。嘴角向下撇着，整个画面就像被泡在泪里。

这就是自己啊，再熟悉不过的十七岁的自己。知夏暗想。

升入高三，大家都一头扎进成山的习题中，只有知夏，常常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或夜幕降临的傍晚独自彳亍在空旷的天台上——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消失了，她就像空气一样，游荡在所有地方。

真的消失了又会怎样呢，这个念头在知夏生锈的脑海里，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生根、发芽。

镜头一转，知夏又回到死气沉沉的班里，趴在小小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己满怀期待的长大以后吗，努力做那些千篇一律空洞的卷子，然后只得到一个可笑的分数；考上一所二流大学，紧接着就又是毕业。然后奔波于柴米油盐，被生活的琐碎折磨得直到老掉、死去——真是无聊。知夏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些无聊的问题——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还能做些别的什么。知夏也时常忆起自己曾幻想的那些五彩斑斓的梦，但那些梦如今却像冰冷的钢索，牢牢捆住在现实中垂死挣扎的自己。

看到这里，知夏早已泪流满面，她伸出手去好想抱抱那个孤独迷茫的自己。可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银幕，画面消失了。

很快，画面又飘到了一间幽暗狭窄的房间里。迎着峭楞楞的月光，一个女孩用厚厚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呆坐在床上——这样漫长的失眠的夜晚，知夏早已数不清独自熬过了多少个。

黑夜。这是知夏最恐惧的。因为在孤寂的夜里，知夏好像真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一个人知道。

“不——不——”知夏尖声叫了起来，那已渗入骨髓的孤独的恐惧感又疯狂地向知夏袭来。她转身想往回逃，但脚仿佛钉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知夏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忽然，临行前小钟的话又回响在耳畔。知夏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那更应该有力量去斗争，不要害怕死亡，所应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活!”想到这儿，知夏握紧拳头，起身，又大步向前走去。

向前走着，团团黑影却逐渐消散了，点点荧光慢慢聚集过来，浮游在空中。画面变得明媚起来。

在宛如蔚蓝海水般的明净背景中，娇嫩的、像蚌一样柔软的粉色物体正轻轻地蠕动着。

知夏错愕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这是胎儿在母体中的样子。

然后，画面渐渐混沌起来，好像黑茫茫的宇宙空间。在絮状星云的包围下，小小的生命一点点清晰、生动起来，像星球一样旋转着，慢慢地生长：

第一次，她不倦地注视床头上一大串彩色摇铃；

第一次，在她奇妙的世界里，听见了雨滴、雪花、烛焰的细小声音软软地跳动着；

第一次，母亲温暖的手裹住她软软的小手，绚丽的色彩在画纸上氤氲开来；

第一次，她用望远镜望到了夜幕中闪烁的星星，幻想着一定有一颗只属于她。

……

知夏渐渐长大了。八岁时，圣诞节那天，爸爸宽厚的手掌牵着她，一起走过洁白的厚厚的雪层，踩到雪上，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十岁时，知夏和小水，偷偷跑到空旷的天台上，肩并肩头靠头地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约定好要永远永远做最最要好的朋友。

……

看到这里，美好的往事如一阕蓬松的阳光，扑进了知夏的心底。

“我害怕岁月，却不知活着是多么可喜。我认为生存已没有意思，许多人却正在生死之间挣扎。什么时候，我才能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满怀感激？”知夏扬起头来，用平静却有力量的声音说：“我的生命，的的确确只属于我一个人，悲也好，喜也好，孤独的记忆也好，欢乐的往事也好，就是这些平凡的点滴汇聚起来，成为了今天的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我。我一定、一定要回去！’”

话音刚落，地转天旋，失重的感觉再次袭来。

“叮咚”知夏被一阵铃声吵醒，拿起手机，发现老师发来了一条信息：高三了，还逃课。

知夏握着手机，笑了。（作者单位：河北省石家庄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