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尼采宣称“上帝死了”,意味着传统形而上学的终结和基督教文明的危机。然而,工具理性的日益高涨和人的骄傲无知,却在不断提醒我们仍须树立一个普世的价值观。因此,上帝不是死了,而是“隐蔽”了!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卢西安·哥德曼而言,共产主义的实现也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向人类显现,并且只能以打赌的形式去确证,心怀希望,从而支撑我们在未来中去体认整个人类共同体的存在论意义。
关键词:上帝死了;上帝隐蔽了;打赌说;共产主义
在西方哲学史上,关于上帝死亡问题的思考不胜枚举。然而,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就是尼采和海德格尔的阐述。但是,由于两人对于个人本性及其整个人类命运的不同定位,又导致了两人对于上帝死亡原因的不同理解。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卢西安·哥德曼而言,上帝的存在是共产主义实现的代名词。於他而言,上帝不是死了,而是隐蔽了。正如同共产主义的理想,不是破灭了,而是一场“打赌”。只有心存希望,打赌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并且将之付诸于个人和集体当下的实践活动,才能最终实现整个人类共同体的解放和幸福。
一,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曾以一种振聋发聩的声响动彻世界,这也是尼采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然而,这句话背后的深刻意义至今却仍避而不明、鲜为人知。事实上,在尼采那里,关于“上帝死了”的叙述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肯定上帝之死是自然死亡,另一种则认为上帝是死于人类的集体谋杀。这样两种死亡形式又是缘于两种不同的原因:前者是因为上帝对于人类的同情和怜悯,而后者则是因为上帝见证了人类的一切罪恶而遭到了人类的集体谋杀。[1]毋庸讳言,这样两种死亡形式的表述和两种不同原因的解析,都牵涉到对于人这个存在者在存在论层面的理解。虽然尼采对于这两种死亡形式都有过论述,但是,对于后者的认定却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因为在他的行文之中,处处透析出他对于个人及其整个人类的蔑视和厌恶。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第3节中,他通过扎拉图斯特拉之口,对人类做出了如下的评价:“真的,人类是一条污浊的河流。”[2]在该书第一卷第6节中,尼采又写道:
这种人是什么?是各种疾病的聚合体,他们经过精神而扩展到世界上,以便获得劫掠品。这种人是什么?是扭作一团的野蛇,彼此无一刻安宁,它们向前爬行着,以便在世界上为自己获得劫掠品。[3]
显然,在尼采心目中,人类是污浊、肮脏的代名词,人性本恶,因而从根本上是无可救药的。面对这样丑陋、罪恶的人类,上帝的救赎也是无处下手的。不但如此,人类还要谋杀掉这个见证自己全部罪恶的上帝,并且傲慢的相信可以实现自我拯救。
然而,海德格尔对此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在他看来,虽然“人不再是存在者的主人,但是,人是存在的看护者。……人是存在的邻居。”[4]他对于此在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即始终相信只有此在才能够真正理解存在之真理。所以,“……我们更愿意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上帝死了’这句话,即上帝本人由于自己的原因已经远离他的活生生的在场了。但是,要说上帝是被其他存在物甚至是被人谋杀的,那是不可思议的。”[5]由此可以看出,在海氏看来,上帝是出于对人类的爱和同情,忧郁而死。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两位大哲对于上帝之死的原因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是两人都是在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的层面上进行分析的。“上帝”这一概念的神学含义都被置换成上帝本身所代表的绝对本质。用海氏的话说,“上帝这个名称表示的是理念和理想的领域。从柏拉图以降,更确切的说,自晚期希腊和基督教对柏拉图哲学的阐释以降,这一超感性的领域就被当做是真实的和真正现实的世界了。”[6]这是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遗产,即以“理念”、“存在”、“绝对精神”、“人本质”等为统摄的,追问现象变化“多”之后的绝对的“一”。因此,在他看来,在尼采那里,“‘上帝死了’这句话意味着:超感性世界已经失去了作用力。它不再有生命力了。形而上学,即被尼采理解为柏拉图主义的西方哲学已经终结了,尼采把自己的哲学理解为形而上学即对于他来说的柏拉图主义的对立物。”[7]
因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上帝死了”这句话的真正深意在于,它颠覆了以柏拉图主义为代表的传统形而上学,从而导致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终结,虚无主义的诞生。上帝的存在是整个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根基,是人类安生立命的支柱,“上帝死了”,就意味着这一根基和支柱的崩溃,西方文明必然日益没落。但是,历史又一次次的证明,人类不能没有“上帝”,个人是无法实现自我救赎的。因此,上帝不是“死了”,而是“隐蔽了”!
二,上帝“隐蔽”了
熟悉《圣经》内容的人都知道,上帝虽然是存在的,但其本性是隐蔽的。正如在《以赛亚书45:15》中,明确指出,“救主以色列的神啊,你实在是自隐的神。”(Truly, you are a God who hides himself, O God of Israel, the Savior.)简言之,上帝是“隐蔽的上帝”。
然而,创世之初,上帝和人在伊甸园之际是亲密和谐的,祂是直接和人面对面说话的。但是,自从亚当、夏娃的第一次背叛,上帝和人的关系就破裂了。虽然,上帝从未放弃要“缝合”这一关系,企图实现对人类的救赎:挪亚方舟沿袭了人类的香火;和亚伯拉罕立约,使其子孙多如天上的繁星,成为一个大国;派遣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到应许之地;通过自己的儿子耶稣道成肉身,来到人间,希望用十字架上的鲜血来洗清人类的罪恶……但是,面对上帝的一次次恩典和救赎,人类却是一次次背叛和作恶,因而,上帝只能在人世间沉默了,他变成了剧场里的观众,只是用目光关注舞台上的人类,人类成了自己命运的主宰。我们已经“被抛在世”,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完成人生的剧幕。
人类的骄傲、狂妄和无知导致了这种局面。用卢西安·哥德曼的话说,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人类理性的全面运用,使得人类社会在物质层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是在道德艺术层面却日益堕落。“有用性”成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唯一评判标准,价值维度在实际生活层面丢失了。人和物都变成了普通的工具,成了有理性、有理智的个人的思想和行动的客体。“理性取消了两个密切联系的概念,即共同体和宇宙的概念,而用另外两个概念来代替,就是有理性的个人和无限的空间。”[8]因而,上帝就失去与人交流的仅有手段——自然宇宙和人类共同体,就再也不能向人讲话,因而离开了人类世界。上帝,世界和人这三者再也不是处在一个和谐亲密的关系体中。上帝在尘世间隐遁了,因为,“上帝在理性的科学空间中不再讲话,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要建立理性的科学空间,人就不得不抛弃一切真正的伦理准则。”[9]宗教和伦理层面是人类的实际生活中失去了意义,成了世俗化的牺牲品。
归根结底,哥德曼之所以会认为“上帝隐蔽了”,是与他个人的人生经历、特定的历史背景以及人类历史长河中所遭遇的种种悲剧紧密联系的。两次世界大战酿成成千上万人被屠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惨绝人寰,中东地区的宗教冲突等,政治悲剧的一次次重演使得哥德曼坚决反对任何政治集团以“理念”、“绝对精神”或“上帝”的名义,将自己集团的特殊利益、价值观、意识形态等冒充人类共同体的普世价值而强制推行。因而,他坚定地站在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上,主张要由个人来体认人类共同的秩序与价值。
但是,哥德曼也意识到人类如果没有一种普世价值或绝对命令的存在,自相残杀的悲剧还会再次发生。没有上帝的道德约束,人类的工具理性和骄傲会把自身推向毁灭的边缘。因此,哥德曼既认同“上帝死了”的观点,又保留了上帝这个价值悬设的存在。没有上帝的监管,人与人之间就是人与狼的关系,他人就是地狱。因此,人类需要“上帝”,需要一种超越维度价值观念的支撑,正如晚年的海德格尔,也宣称“只有一个上帝可以救赎我们”。 但是,在哥德曼看来,上帝却再也不会直接显现在我们面前,祂已经失去了向我们显现的生存论条件。换言之,即使祂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认识祂。
因此,如同帕斯卡尔一样,哥德曼始终坚信:“隐蔽的上帝是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上帝,并不是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的上帝,而是始终存在和始终不存在的。”[10]上帝并没有死亡,祂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不再直接向人开口说话了。在上帝“在”与“不在”这两种极端之间,哥德曼认为,悲剧人应不倾向于选择或者靠近任何一极,他的整体的、综合、所谓“辩证”的要求是要体悟到“是”和“不是”的同时并存,即在物质世界内部自相矛盾地拒绝世俗生活,这就是哥德曼辩证法的要义所在。在他那里,隐蔽的上帝并非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而是始终存在和始终不存在的。这正是表现了绝对的道德准则与现实存在的共存性的深刻冲突,悲剧人的悲剧性正在于他面对理想与现实时的矛盾:既不能躲进“上帝之城”,也不能热衷现实物质世界的攫取,更不能通过绝对精神的历史性展开来达到(因为人总是有死者)。二律背反的矛盾冲突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境况,是人类面对的真实状态。一个始终不存在和存在的上帝,这便是悲剧的中心。因此,只能在现实世界中拒绝世界,世界是乌有又是一切!
三,“打赌”共产主义的实现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哥德曼,声称上帝并没有死亡,而只是隐蔽了。实际上是想指出,共产主义的理想并没有破灭,而只是在路上。在20 世纪 50 年代,共产主义理论在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的70 年历史进程中,不但未曾出现《共产党宣言》中预言的“资本主义灭亡”的事实,相反,触目可见的却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和共产主义运动自身的挫折。随着赫鲁晓夫“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的公布,使得整个欧洲左派和马克思主义陷入理论上的精神分裂,对共产主义普遍绝望的情绪更是在世界范围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弥漫,许多人失去了信心与信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哥德曼坚持认为,正如隐蔽上帝的永恒沉默一样,无论理论还是现实历史进程本身都不会印证甚至不能给出共产主义胜利或失败的暗示,一切都只是在打一场看不出胜负的赌,但是这场赌局却永远不能放弃。
因为“人已经在‘船上’,所以他必须打赌,帕斯卡尔之后,所有哲学体系的核心思想都意识到人类不是一种自足和孤立的原子,而是一个整体之中的组成部分,他必须超越他自身而且意识到他的渴望,他的行为和他的信仰是紧密相连的。所有观念的核心思想是意识到人是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任何本真的价值,他总是需要打赌存在许多超个人资源可以援助于他,因为他的生活和行为建立在他相信自己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的希望之中。”[11]对于帕斯卡尔非正统的诠释,哥德曼对于马克思主义提出了一种新的和非正统的解释,即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革命的信仰”。在《隐蔽的上帝》中,哥德曼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对人类自己创造的、确切的说是我们应以自己的能动性创造历史未来的信仰,是以我们自己的行动的成败‘打赌’。”[12]因此,打赌上帝存在,也就是打赌共产主义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必然实现。
尽管哥德曼对共产主义信仰比较乐观,但这也仅仅是他努力要葆有的一种心境和希望,因为无论在现实的层面上还是在对历史的思考中,他都看不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可能。这一点哥德曼其实是意识到的,但他仍要打赌上帝存在或共产主义会实现,这一方面既说明了哥德曼的悲剧观对理性主义和经验论的否定并不在于简单盲目地提倡一种反理性的神学,而是企图达到非形而上的超越。另一方面,这也表明,他还是企图为人提供一条超越现实世界的有力的途径。这种解决的方式可以使人获得心灵上的平衡和“在世中”的超拔,更为重要的是,还可以获得一种对现实的批判张力。
其实,哥德曼之所以用“打赌”说来缝合理想与现实、“应该”与“是”的冲突是无奈之下的抉择。这种无奈,并不完全是政治上的不彻底,而是有其理论上不可逾越的障碍。这就是自笛卡尔以来的主客体二元分裂的近代哲学思维方式。因而,要实现这种缝合,就必须要超越这种主客体二元分裂的近代哲学思维方式,即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观察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历史、主体。这就是马克思所开创的基于“生产实践”的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显然,哥德曼的这种打赌的悲剧的历史观还没有达到马克思的高度和深度。
但是,笔者认为,“打赌”说的确是哥德曼思想中比较有价值和个性的一个方面。它体现出人在不能超越自己肉体和当下情境的情况下,精神上仍然眷恋和憧憬那个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好希望,并且一生的努力总是在为之挣扎。人之为人不在于他的过去和现在,而是在于他的未来。同时,人之为人就在于他的有限性。人只有在对未来的希望中才能体认到我们的存在,只有在对我们的存在的体认中才能成为我们自己。对于未来我们永远无法确信,因而只能打赌。只能在现实和理想之间不断斗争、努力,坚信理想才能支撑当下的行动。因此,哥德曼的“打赌说”,将宗教中的信仰范畴于马克思主义中的实践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对于这一思想,我们不仅要追溯到帕斯卡尔的相关思想,而且要联系当今的社会现实,深入挖掘和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以调和和折衷去一味的指责和诟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从哥德曼那里汲取一些有益的启示。
【作者简介】刘芳(1981—)女,安徽全椒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西方马克思主义专业在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德国哲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前沿问题。
通讯地址:上海市杨浦区武东路57弄116号楼201室 邮编:200433
[1]参见俞吾金:《究竟如何理解尼采的话“上帝死了”》,《哲学研究》,2006年第9期。俞老师对此有着精辟详细的叙述。
[2] Nietzsche, F.,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Stuttgart Reclam Verlag, 1958. S7.
[3] Nietzsche, F.,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Stuttgart Reclam Verlag, 1958. S35.
[4] Heidegger,M. , Ueber Den Humanismus, Frankfurt Am Mai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5, p29.
[5] Heidegger,M. , Ueber Den Humanismus, Frankfurt Am Mai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0, p256.
[6] Heidegger,M. , Ueber Den Humanismus, Frankfurt Am Mai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0, P212.
[7] Heidegger,M. , Ueber Den Humanismus, Frankfurt Am Mai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0, P213.
[8] Goldmann. L, The Hidden God, trans. by Philip Thody, Routledge &Kegan Paul Limited, 1964. P27.
[9] Goldmann. L, The Hidden God, trans. by Philip Thody, Routledge &Kegan Paul Limited, 1964. P35.
[10] Goldmann. L, The Hidden God, trans. by Philip Thody, Routledge &Kegan Paul Limited, 1964. P36.
[11] Lucien Goldmann, The Hidden God, P302. I have corrected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12] Goldmann. L, The Hidden God, trans. by Philip Thody, Routledge &Kegan Paul Limited, 1964. P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