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陶浙闽
晚风静止,岁月不前。在每一个沉凉如水的夜里,我都会无法遏制地忆起那个以逝去的每分每秒养育我的故乡——不同于空间概念上的故乡,那是存在于时间里的,不再回来的故乡。我如刚进行过一场斋戒的信徒,把深夜里的所有声音都看作是真诚的,真诚地履行着它们自由散漫的义务,像风铃,像庆典,像清晨苏醒的空虚。
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便是在爷爷清凉却不见阴郁的老房子里度过的。爷爷家的老房子,有厚重的木门和高高的门槛,木门推起来会发出笨拙的声响,好像很久远的摇篮声在最初咿咿呀呀的纯白里,苍老了暮色。那个时候,老房子的木门总是虚掩着的,屋内冥冥淡淡地萦绕着古朴的玄色,许是经久不息的炊烟燎散了老屋的沉重,许是木门缝隙里跳进来的淡薄的光,把所有的凋零都挽回了尘世里。厨房只有小小的一个木窗,每天清晨,我都分明地看见阳光偷偷跳进窗台,舞动一方的尘埃。我伸出手指,托着那一缕温暖,便以为自己主宰了空气中飞舞着的小妖怪。
房子内里的壁,都是一块块上了漆的木板,木头的纹路一圈一圈,像是还在生长、绵延。夜晚不开灯的房间里,总能透进外面世界的光亮,印在时光的走廊上。爷爷是村里的老屠夫。为了赶上清晨菜场的喧闹,他总要在我沉醉在睡梦里的时候奔赴他的屠宰场。我偶尔会在昏沉的清醒中看到爷爷点亮在外室的光,淡黄色的白炽灯,透过载着光阴的木板,冷不防地落在我的梦里,成了夏夜里我偷偷藏在床底下的萤火虫。
那时候的夏天,是爷爷牧牛归来的吆喝,是奶奶搁在樟树下的蒲扇,是桥头乡亲们话的家常,是梦里挥不走的萤火,还有和爷爷坐在老房子门口仰望过的星空。由于地势偏高,爷爷在老房子的门口安置了十几级石阶,我未曾看过他挥洒汗水铺设道路的样子,但我看着石阶上慢慢布满青苔,看着原本光滑的石头不再齐整,看着在那上面蹦蹦跳跳的小孩,将颠沛磨成了可爱。我也曾在石阶上摔倒过,医生说我脑袋里的血块压迫到了视神经。于是我把这十多年来对世界模糊不清的 感知归结到了老房子上,它不忍我过早地看清这个光怪陆离的浩大人间,才用它的方式,拥抱着我尽可能慢地长大。
在过去数载的冬去春来里,我都时常担心老房子挨不过凛冽的寒风,被无情的冬刮伤,担心它变了样,我会找不到我的家。世界分分秒秒在改变,我当然忘了很多事,我忘了当年我为什么会觉得老房子丑陋,忘了我为什么要离开它,忘了时间只是一个孑然自知的旁观者,并不会怜悯生命的反思而停止前进的步伐。啊,原来冷酷又无情。我也记得很多事。我依然记得爷爷的蓝衬衣,合整洁却时常卷至小腿的黑布裤,夏天黝黑的脚踝总是沾着新鲜的泥土,冬天厚实的棉衣包裹着浓烈却满是温柔的烟草味儿,我也记得老房子沉默地站在那儿,听着我的咿咿呀呀,看着我在时光的走廊里,牵起淡黄的那缕光,兀自回想着有些失真的烈阳和风雨。
年轮一圈一圈地碾压,将老房子粉碎在我摇曳的年华里。每当想起它,我的心里总是温柔得像一锅粥,咕噜咕噜地唱着清甜的挽歌—— 河水的手,黑夜的喉,月光吊起小竹楼,屋檐撑起垂垂老矣的天空,那是我的世界的尽头。
(作者单位:浙江省金华市武义县武义一中)